庾怿来到纪府拜访的时候,沈哲子还在认真的为族叔沈沛之制定成为名士的规划。
这是一个务虚的年代,一个人的名气远远重要过才能,对前途有着决定性的影响。在世家大族掌握话语权的时下,名气高低便意味着对一个人的认可度。
而一个家族能否培养出名士,便是其社会资源的最大体现,最起码在这东晋一朝,个人的名气影响力是要胜过家族郡望的,有时候甚至还要超过掌握的物质资源。
譬如陈郡谢氏,大概陈郡本地人都不知道这个家族是个什么鬼,但在东晋以降,却是江左一等门阀,这与其家族成员的个人名气是分不开的。其家族崛起的第一桶金,就是谢鲲个人所拥有的名气。
还有一个就是陈留阮氏,这个家族从阮籍以降可以说无一桩可堪称道的事功,只热衷于清谈饮乐,甚至连敛财置业都不热衷。但居然还能存在这么长时间,一直是侨姓高门,家族成员屡居高位,便是因为其掌握了庞大的社会资源。
如今陈留阮氏名气最大的阮孚,乃是竹林七贤中阮咸的儿子,这哥们儿可以操蛋到什么程度?他担任丹阳尹,皇帝临死前温峤强拉他入宫接受顾命,阮孚百般不愿,行到半途甚至借尿急下车逃跑。
丹阳尹乃是京城首长,少有的高官,在神州陆沉,汉祚衰弱的年代,朝廷居然用这种无担当的货色担任京畿首长,堪称吊诡。按照沈哲子的看法,如此志趣高洁、矫矫不群之人,生而为人对其都是一种侮辱和亵渎,就应该直接撸墙上,不应该来这污浊世上走一遭。
当然,名士之中并不乏真正的人才,但其中大部分都是向虚避实,甘于无为而耻于任事,所谓处则为远志,出则为小草。自己不肯做实事罢了,嘴还特别贱。
号称永和风流之宗的刘惔有次看到桓温戎甲在身,就调侃他:“老贼欲持此何为?”
桓温回答他:“我如果不做老兵,你们这群王八蛋还能安稳的坐在那里吹牛逼?”
当然桓大司马用词没有这么粗鄙,但沈哲子觉得这大概应是其内心真实想法。对于所谓名士,他心里确实全无好感,哪怕对方有很高的艺术造诣,但代价则是把世道糟蹋的破败不堪。
名士无作为,但却掌握庞大的社会资源,这是沈哲子需要的。所以对于培养沈沛之成为名士,沈哲子还是比较上心。
名士需要具备的两个条件,第一是门第家世,第二是个人素养。
家世方面,吴兴沈氏也就那样了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近期虽然略有起色,但也难称吴中清望高门。
个人素养方面,名士应该具备的素质,大概可以按照《世说新语》来分类,其中比较重要的品性、谈吐、容貌、识鉴。
老实说,沈沛之除了面貌清癯出尘,别的方面都是马马虎虎。性格不够淡然,品味不够高洁,言谈不够清逸,一个连自知之明都没有的人,更不要说什么识鉴别人了。
简而言之,名士该具备的技能,除了喝酒、服散勉强合格外,其他逼格、清谈、臧否时人之类的技能,沈沛之全不具备。
这段时间来,沈哲子经常请沈沛之过来。出入乌衣巷次数多了,得以见到且交流的大人物也多,尤其经常能够看到纪瞻这种南人国士,沈沛之的眼界也随之提升,不会再遇到大场面就战战兢兢、口不能言。
这也是人之常情,人之所以会对某些大人物心存敬畏,多半要归功于神秘感。但只要了解得多了,也就会明白,大人物也是人,也要吃饭喝水,也有七情六欲。神秘感消失了,敬畏之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。
眼界开阔,底气自生,沈沛之举止之间也就不再过于拘束,手脚一旦放开,气度也就有了。虽然时间还没有多久,但耳濡目染下,沈沛之的气质已经悄然发生改变。偶尔在乌衣巷遇到某位贵人,不复最初的拘谨,有时候甚至还能自如的对答几句。
气度之类的软实力还好办,但清谈这种硬功夫则就考验一个人了。
沈哲子自己不懂清谈,但纪府不乏人懂,听过几次后也感觉这个清谈跟漫无边际的瞎扯还是略有区别。首先对玄学义理要精通,其次思维要敏捷,第三辞藻要清丽,很考验一个人的知识储备、天赋悟性以及词汇量。
沈哲子有次撺掇葛洪跟沈沛之清谈一场,没多久沈沛之就语竭败下阵来,葛洪对其评价是:口嚼木屑,干涩无味。可见有多看不上沈沛之的清谈本领。
针对于此,沈哲子不得不从基本修辞手法训练沈沛之的语文能力。大概时下还非文教大昌的年代,以沈哲子耳闻目睹所接触到的时人来评判,时人的文学素养并不很高,水平线也就勉强能够达到后世初中毕业的水准。高的特别高,低的特别低。
这说的并不包括目不识丁的普通人,单就受过良好家庭教育的士族子弟而言,水平也参差不齐。不说别人,单就葛洪来说,对于修辞手法的运用,也就是高中生的水平。
大抵眼下还是一个靠天赋吃饭的年代,单单“比喻”这一项修辞手法,就全凭自悟,一直到南朝梁《文心雕龙》才有全面系统的论述总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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