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流站在藏书楼的走道上,一线天光洞开,照在她手中沉甸甸的铜虎身上,金光耀目。凉王的虎符被先帝爷随随便便弃置在书斋的角落里,年深日久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积灰。她其实早已无意中找到虎符,却骗招财说虎符已经毁去,忽悠他的那几句话倒并非全然凭空捏造,只是心里想着倘若她自己是先帝爷一定会如此做。不过长流万万想不到,先帝爷狂妄至此,缴获虎符的时候并未将它当成一件了不起的事物,因为拿着颇为趁手,便随意当镇纸用了。
长流方才读到先帝爷对诸位臣工的点评,提及凉王的倒占了不少篇幅。大抵说凉王是一员猛将,未必有反心,然而反或不反视乎天子与诸侯的强弱而定。倘若在先帝爷自己手下,当然不怕驾驭不住凉王,但要是换了一位不能叫他心悦诚服的主子,难免日后会压服不住,生出祸端。长流不禁微微一笑,聂湛这厮要替他的父王报仇,将先帝爷欠下的血债算到皇帝老爹头上,从这点上来说倒也不算冤枉了皇帝老爹。
只有一点长流百思不得其解,先帝爷忌惮藩王,于是杀之。但他将天下兵权集中在顾涛一人手中,岂不是冒了极大的风险?“天下兵马大元帅”,这个头衔实在太大了。先帝爷凭什么相信顾涛?难道他还留有后手?长流不禁摸向怀中那块贴身藏着的玉,暗忖:何辰跟顾涛到底又有什么样的交情?
长流现如今天天往藏书阁跑,一则是为了读先帝爷的手记,二则是因为她前几日发现了一个巧宗。她原本练了几日内功,却仿佛白练一般,丝毫感觉都没有。那日在藏书阁中冻得牙齿格格作响,却隐隐然感到体内有一丝活气缓缓流动,所到之处通经达脉,渐渐竟自体内泛起丝丝暖意。她于是越发日日勤勉来此挨冻,那股体内的活气也好似一日强过一日,让她暗自欣喜不已。
长流走出藏书楼的时候已经快到晚膳的时辰了。新补来的内侍被赐名旺财,显然是大公主视财如命风格的一种延续彰显。他一见长流,立刻停下因挨不住冻而原地踏着的小步,拉开一个笑脸通红着鼻子迎上去。旺财不过十五岁年纪却已是宫中老油子一名,惯会看主子眼色,虽极不明白为何公主喜欢在大雪天气往不准点炭的藏书阁跑,害他一道在外头候着挨冻,但纳闷归纳闷,他一分都不敢抱怨,只道:“方才和风姐姐来过,说贵妃娘娘让公主早些回宫一道用膳呢。奴婢怕和风姐姐冻着,让她先回去了。”
长流点点头,心中猜测怕是推举皇太女的事前朝已经有了议论。
果然,回到碧横宫,长流陪着楼书倚草草用过饭,便见楼书倚屏退左右。
“今日你外公联名几位朝中重臣上疏,推举你皇妹为皇太女。”
楼书倚原以为长流再怎么少年老成,面对自己外家这样厚此薄彼多少也会有些激愤,却不料她只是点了点头,一脸平静地等待下文。见她这般,楼书倚倒也有几分欣慰,当下接着道:“这事只怕会引起一阵朝野震动。公主还需不动声色才好。倘若有大臣趁此机会结交公主,公主千万要保持距离。”
“多谢提点。长流明白。”一顿,长流好奇道:“父皇怎么说?”
“皇上在金銮殿上十分震怒,当即宣布退朝。”
长流微微一笑,心知皇帝老爹这是因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揭了短,一时下不来台,只能落荒而逃。不过,如此一来,皇上不育的消息定会传到邺和玳那边,滋扰边境的事更会频频发生。这么一想,她不免有些忧心忡忡。
三日后。金銮殿。
庆帝高坐龙椅,数着目光所及之处金龙身上的片片鳞甲,终于不耐地一挥手,打断了礼部侍郎黄钟关于“立嫡立长”的高谈阔论,沉声道:“此事朕思虑再三,还是难以决断。昨日太学生静坐抗议,想必众位卿家都听说了。古来立嗣必子,而今朕无子可立,太学生反对立皇太女也是情有可原。”
皇上这话虽是对着众臣工说的,目光却在殿内扫视一圈之后,越过右列第一道朽木一般的佝偻身影,堪堪停在紧挨着的修竹一般的身姿上。
楼凤棠知道皇帝在看自己,却仿佛对他的目光浑然未觉,丝毫没有芒刺在背的自觉,目光径自垂落在手中的象牙笏板上,纹丝不动。
庆帝无法,只能宣布道:“退朝!楼爱卿留下。”
待众人三三两两结伴议论着退去,楼凤棠仿佛对自己受到的特殊待遇习以为常,抬起头看了高胜一眼。高胜遂笑道:“楼相爷请随杂家来。”
庆帝盘腿坐着饮茶,见楼凤棠进来,便道:“坐吧。”
楼凤棠眉目沉静道:“臣不敢。”
庆帝忽然提高了声浪,怒道:“不敢?你鼓动太学生造反,还有什么不敢的!”
“陛下应当看过臣的奏疏了。臣万万不会做出此等言行不一、欺瞒君上之事。何况臣虽在士林之中薄有才名,却与国子监众学生素无往来。”这也是楼凤棠厉害之处,虽无实交却可以文章动士林。
若是别的大臣此刻只怕早就屈膝伏地连连叩首请罪了。一旁高胜看了都替楼凤棠捏着一把汗。不过面前这位年轻的左相大人却不动如山,连说话的语气都不显半分慌张惶恐。只怕满朝文武在庆帝盛怒之下镇定如斯的除了他就只有柳相了。只不过柳相未免有倚老卖老之嫌,楼凤棠的姿态却拿捏得刚刚好,除了有两分读书人的狷介傲气之外,倒并不显得太过狂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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