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凉军法第十七禁, 严禁犒筵之外私下饮酒,违者必斩无赦。
小小营帐中挤满了人,灯影飘摇下,众将在李重耳身后肃立, 个个面面相觑,谁都不敢作声。人群正中,张七宝低头坐在铺位上, 一脸通红,遍身酒气,剩了一半的皮酒袋还丢在身旁。
“为什么饮酒……”李重耳厉声喝问:“你……为什么饮酒?”
腾腾烈焰,燃烧在他眼中, 交杂着愤怒, 焦躁,憎恶,无助, 与……失望。
一整天的欢欣鼓舞, 胜利的喜悦与豪情,到此际消逝得无影无踪。虽然执掌三军,无命不至, 无令不从,但是满心都是孤寂与绝望, 仿佛被整个三军一起背叛了一般。
七宝爱饮酒, 李重耳知道。九婴林比武之后, 时常拖着李重耳去杨七娘子的店里畅饮七步香。
然而军法十七禁, 乃是大凉严律,任你平日怎样豪饮,战场上绝不容许有一丝饮酒误事的可能。初次上阵统帅三军,令出必行对李重耳而言尤为重要,“将军不可以不信,不信则令不行,令不行则军不抟,军不抟则无名!”几个违犯军法的将士,都被他不容分说一刀斩了,孰料……
“军法十七禁,你不知道吗?斩首你懂吗,懂吗?”李重耳蹲下身来,不能置信地扫视莲生面庞:“为什么明知故犯?只因阵前大胜,就私下庆功?……”
“不是!”莲生急切抬头:“是为了治伤。”
“治伤为什么要饮酒?”
莲生咬紧了嘴唇。“是我的……秘方,以烈酒疗伤止痛。”
“呵呵。”身后的靳全忠冷笑一声:“从没听说过治伤是饮酒免罪的理由。若是这样就可以赦免,今后奸-淫-妇女,掠夺百姓,言语喧哗,不驯禁令……都不妨说是治伤秘方,军法十七禁还有什么效用?如此饰词狡辩,是恃殿下宠爱,还是欺殿下不察呢?”
李重耳的目光,直盯着莲生双眸,眸光如冰湖如烈火,凄冷与炽热交缠难分:“你要治伤,为什么不对我说,要偷偷饮?”
莲生口唇微动,哑然无声。
男女双身的体质,是她不能泄露的秘密,“与众不同,必生大祸”,何况是在军中。一旦暴露于众,难免被当做妖异和凶谶剿灭,只会死得比斩首更惨……
呯的一声大响,惊得营中众将都是一震。
是李重耳劈面一记耳光抽在张七宝脸上,打得张七宝翻身扑倒在地。鲜血汩汩,自肩头未愈的伤处涌出,那张七宝也不去按堵,只直勾勾盯着李重耳,倒是李重耳见到血流,情不自禁地踏前一步,却又硬生生止住。
“殿下。”姬广陵低声道:“关押起来,日后处置吧。”
李重耳猛地转身,快步出帐。靳全忠岂肯罢休,飞快追了上来,冷冰冰的语声,紧紧跟在李重耳身后:“必斩无赦,不可拖延,殿下,军心浮动,只在一瞬间。‘赏不逾日,罚不还面,不维其人’,这是殿下亲口说的……”
换岗的将士们都已陆续回营,周围众将环伺,佰长、什长、伍长,还有许多兵卒,都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切。夜色里风灯高挑,照得众人身影摇曳,长长短短地印在路边营帐上,仿佛一颗颗起伏不定的心。
“姬先生……”李重耳站定脚步,望向随后跟来的姬广陵。姬广陵明白他的心意,然而此事极为棘手,竟令饱经战阵的他也束手无策:
“军法如天,当……当依令而断。如若尺度随意,前紧后松,今后……无法服众……”
“本王愿代他受此军法。”
呛啷一声,李重耳宝剑出鞘,剑光凛凛,划破茫茫黑寂。姬广陵深知这殿下性子暴烈,说得出做得到,急忙奋身扑上,徒手格住剑锋:“殿下乃三军统帅,怎可自尽!性命事小,当以军情社稷为重!”
“我正是以军情社稷为重。张七宝今日在阵前拼了性命夺得这关键一胜,于情于理,不能斩杀功臣自毁长城。我深知情理是情理,军法是军法,既然不能赦免,我以身相代就是!”
“殿下不要意气用事!统帅自尽,置三军于何地?!”……
众将纷纷跪倒,唯有靳全忠立在原地。他舔舔干燥的嘴唇,双眼盯着李重耳横在颈边的长剑,勉力开言:“那,那张七宝小卒一名,值得殿下以身相代吗?殿下金玉之身,自然不能损伤,难道就此免了他的死罪?只怕难服军心……”
李重耳眸光转动,灯影下闪亮异常,盯着靳全忠的脸。
“值得不值得,本王比你清楚。”
所有人的屏息注视中,那殿下抬手拔去自己头顶发笄,除下金冠,一头黑发如飞瀑般散落,长长地垂过腰间。姬广陵急切上前,却被李重耳锐利的目光所慑,不敢再动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手挽起发束,一手挥起宝剑,凛声开言:
“张七宝违犯军令,私自饮酒,律当斩首。念其大功卓著,本王愿以身代,然军帅不可自杀,请割发代首,三军当以为戒!”
寒光一闪。
长发无声无息地自肩头断截,坠落地面,浓黑的发丝轻扬,随风缓缓飘散。
彻骨寒意,弥漫在周围每个人的身上。
连靳全忠,瞪视着地上散落的长发,也一声不能再出。
削发髡首,乃是髡、完、作三徒刑之首,其严酷仅次于斩首与宫刑。“身体发肤,受之父母,不敢损伤,孝之始也”,就算是身份最为低贱的奴隶,也不堪忍受髡刑之耻。堂堂皇子,三军统帅,如此自刑身体,实是比砍了张七宝的头,还更令人惊惧万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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