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夜的巴兰,变得格外难以理解。
如果是他把巴兰拖入水底,现在会怎么样?其中一个血族心想,巴兰一定会不停地把他的头摁进水里,直到确信把他弄得足够难受为止。
如果是女孩子,他一般不愿动手。但若是把他惹得足够生气,他一定会想办法恐吓对方。诸如在棺材里放一堆电子蟑螂,在对方睡进去后操作蟑螂爬上女孩的身体;或者把人从高空丢下再接住……不把人吓哭,他是不会罢手的。
……
他的外套在打斗中掉了,也许和鱼一起游走了。衬衫濡湿而沉重地紧贴着他,勾勒出精劲的身材。
嘴唇紧抿,带着低气压,一如他们熟悉的生气的巴兰的样子。
苏试随手将十字链丢向巴兰,巴兰没有接,而是偏开了脸,十字架打在他一边的额角上。
站在一边的血族们俱是一惊,
巴兰任由银色十字架从额头跌落。
便是苏试也略微惊讶地瞠大了眼睛,但某种念头像游走在水波上的银光般一闪而逝,细微而短暂,引起一种难以描述的闪亮——
那一瞬间,苏试明白了,他是在生自己的气。
他的目光落在巴兰因为用劲而略显僵硬的手指上,左手还戴着用细链相连接的素银环戒,右手上的那一套戒指却已消失不见了。那个蝙蝠纹的食指戒指尽管并不尖锐,却因为巴兰的力道和速度,曾在水底下割伤他的手掌。
有一瞬间,苏试忽然感觉到掌心的疼痛消散,好像伤口得到了奇妙的抚慰。
仿佛善意也可以被作为治疗物理疼痛的药剂。
他是那么记仇的一个人,对方说“对不起”奉上道歉的礼品,他也要冷淡地将其轻视。
他又是那么容易原谅的一个人,只要一个柔软而羞怯的眼神,只要一点欲言又止的愧疚,就可以永久地原谅。
他知道直到这一刻,一切才真正的结束了,而并非是他拿到十字架的那一刻。他不再需要打起精神应付接下来的难关,也不必周旋什么,他的内心卸下防备,整个人都变得像一根洁白的羽毛那样。
他仿佛疲惫般躺入河水中,就像躺进一张柔软到可以随意变形的懒人沙发。
就像沉入一个闪亮的梦境。
他就这样随波而逝了……
像一条沉重又优美的鱼,似乎要沉入水中,却又在水中浮现。浸润在水中的白衬衫显得格外的柔软了,带着水一般的,轻柔又和缓的波动,仿佛溪流在回忆白天的云彩。那些水波好像在不断地吻他的唇,他就好像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,一朵浸入溪水中的白玫瑰。
那些孑然的暗影,情不自禁地向他靠近。
林木中的“猎歌”已经停息,但他们仍听见歌声,在林木的呻/吟和夜的叹息中,像一首古老的歌谣,从金色的晨星中坠落[1]。
他躺在柔软的水波中,向着头顶的方向流淌。睡莲轻轻弯曲,行绅士礼般向两边退开。也许是吹来了风,红色的精巧的落叶纷纷下坠,像蝴蝶雨一样。落在他被水波亲吻的脸上,落在他的唇上,有那么一瞬,他就像被遮蔽的月光般消隐了……好像一座“美”的标本……他忽地吹了口气,叶子便真的像蝴蝶一样受惊飞开了。
他扬了一下左手,掀起一片小水珠,扑在蹲在河岸边的血族脸上——他等待他靠近,抓住时机探出手,试图抓住他的手腕,好像一只猫探出爪子试图捕捉一尾鱼,却被溪水打湿了脸,不禁低头搓起脸来。
但他没有引起任何注意。
他们陆续站到河岸边,如音符般高低错落。
魂不守舍,好像是被神秘的乐章安排了前行的脚步;是某一阵在脑中回响的拉弦,催促他们跻身于一段举世无双的美妙音律……
他们看着他缓缓地漂着……
一阵忧郁俘获了他们,而他们的芳心又为此沉醉。
他是谁?他从哪里来?为什么可以像血族那样行动?
这些疑问如果本来会困扰他们的话,那么现在,这一切都不再重要。
他是美,他从月光中来,似乎将要融化在月光中……
苏试就这样枕在水波上,于妙曼的水波中,直视“道夹叶林”的天宇,破碎的月亮追逐着他,微风吹拂,密叶与枝条翕动起来,倏倏刷刷,好像什么喃喃细语。小巧的树叶洒落,像是被抖落的一个个黑色的小秘密。
当它们落下来,它们的颜色逐渐清晰了,好像由黑渐变成了红色。
有一瞬间,他就想像这样流淌下去,望尽星辰……
他的手摸向水中的口袋,掏出一个精巧的皮质烟盒,湿漉漉的和他的手一起淌着水。
烟盒是防水的,十二格,放着十二根烟蒂不同色的烟。
这些并不是尼古丁香烟,而是用来熏香、舒缓神经的“花烟”——平缓情绪、促进消化的薰衣草烟,提神醒脑、增强记忆力的迷迭香烟,缓解皮肤不适的茉莉花烟……
他取了一根银紫色的烟,含入被溪水洇湿的唇。
他的手指刚伸进水下的西装,他们,那些年轻的血族,不知何时已经跪坐在溪岸边,那个穿着骑马裙的女孩,浑然不知裙子落下膝盖,拖入水中,已浸润得湿透,他们向他伸手,一个又一个,像是垂入河中的柳条被水流带走那样,伸出苍白的手,握着精美的银质打火机,在一瞬间,相继点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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